人生百味苦刺花

作者：流星 演播：李智彥

“孩子吃熱了，聽說吃點苦刺花就好了?！被剜l(xiāng)下老家吃晚飯的時候，妻子不經(jīng)意地說。

妻子說這話的時候，正好是春天，母親也恰好在身旁。

春天，百花齊放，萬物萌發(fā)，花和芽不僅裝扮了春天，給人們帶來繁花似錦萬物新的曼妙之感，還豐富了人們的餐桌、點綴了生活。

記得兒時常聽母親說，在她懂事的年代，家里兄弟姐妹多，年齡大點的要隨大人下地干活苦工分，用來換取糧票、布票、肉票供家人生活；不能苦工分的她，就負責帶領著弟弟妹妹、侄兒男女，漫山遍野找各種野菜、野果當作食物，彌補糧食不足時充饑之需，那些花花芽芽、根根果果就融入了她的日常。

苦刺花、棠梨花、攀枝花……椿芽、茶芽、大樹芽……那些漫山遍野的花芽，到了母親的手里就成了一道道時鮮蔬菜、一兜兜菜干藏品。兒時的我，就常吃到母親做的花芽菜，苦刺花粑粑、槐花雞蛋餅、香椿燒面、涼拌茶菜、大樹芽水腌菜、蛇飯桿酸菜......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都有，好吃的也吃，不好吃的也吃，吃得苦盡甜來。如今，我的孩子已漸漸長大，未在農(nóng)村生活的我們，看到的多是觀賞性的花卉，用到的都是炮制好的花茶，花芽菜反而成了道聽途說的珍饈佳肴。

第二天正午，隨著敲門聲響過，年逾七十的父母雙親用兩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裝了一生一熟兩種苦刺花來到家里。

母親說雖然苦刺花味道有些苦，但是清熱的效果極好。因為怕兒子因苦吃不下就煮了一下，并用清水浸泡清洗了好幾遍，苦味已經(jīng)很淡了。又擔心去了苦味的效果不好，就又帶了些新鮮采摘的。母親一邊說著緣由一邊忙著讓我快把苦刺花給孩子吃，母親的臉上布滿了焦急和關切。

我有些不解地對母親說：“媽，我們已經(jīng)買藥給孩子吃了，現(xiàn)在沒事了，我沒叫你摘苦刺花啊。”孩子吃熱是前兩天的事情了，我和妻子也給孩子喂了清熱解毒的藥，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好了，因此也忘了妻子在母親面前說過的話。

“這段時間山上苦刺花多，這是我們今早現(xiàn)摘的，孩子沒事了也可以當菜吃。天氣越來越熱了，多吃點野菜對身體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父親說：“你媽摘苦刺花讓刺給戳了，刺還沒有挑出來呢，怎么吃你們自己做，我們就回家了。摘了你媽就吵著要快點送來，家里豬雞都沒有喂呢?！?/p>

我這才留意到父母那布滿老繭的手，由于苦刺花的小刺留在手上，好幾個手指都有些微微發(fā)紅發(fā)腫了，小時候隨母親摘苦刺花的情景立即浮現(xiàn)在眼前。立春過后，漫山遍野的苦刺花在山風中搖曳著，如落入山野的一簇簇雪花，給山鄉(xiāng)增添了些別樣的景致。但無論是嫩綠的苦刺花枝條還是成年枯黃的苦刺花枝條，渾身上下都布滿了細長的刺，花骨朵也是從枝椏中長出來的。每次采摘時盡管我小心翼翼，但是刺花的捍衛(wèi)者，常視我為花敵，一不小心刺就扎進我嫩嫩的小手，有的只是刺進皮膚，有的卻是將刺扎進了肉里，讓我既疼又癢。回到家里，母親會從針線包里找出針，借一束亮光反反復復幫我挑刺，又帶給我一次次齜牙咧嘴的陣痛。以至于每次母親叫我去摘苦刺花的時候，我總是千方百計找借口逃避，而母親總會說：“堂堂一個男子漢，這點苦都吃不了，看你長大了能頂天立地嗎？恐怕連頂門桿都用不上?！?/p>

我還不喜歡吃苦刺花，無論花骨朵還是鮮花朵吃在嘴里都是苦的，那種苦涼苦涼的味道讓我難以下咽，即便是囫圇嚼幾下吞下，也會有一下子從嘴里苦到腸胃的感覺?？吹轿倚⌒囊硪淼膴A起苦刺花和愁眉苦臉的樣子，母親總會罵我一頓：“我像你這個年紀，苦刺花就是最好的吃食，一年要吃好幾個月呢！你是沒事數(shù)著吃嗎？沒有苦，哪來的甜？”

我也不喜歡母親撫摸我，母親手背的皮膚褶皺層層，如同深秋里凋零的苦刺花葉，泛黃且松弛。母親手掌心的老繭堆疊，像干涸龜裂的土地，紋路里嵌著洗不凈的歲月痕跡，細密的裂紋蜿蜒其中，有數(shù)不清被荊棘劃破的傷口，愈合后便又成了新的褶皺，與老繭融為一體。每當她輕輕撫摸我的臉龐，那粗糙的觸感像苦刺花的莖稈拂過，帶著微微的刺痛。每當母親感覺我被她的手刺痛后，總會說：“這點痛算什么，痛能讓你警醒，痛能讓你強大?！?/p>

苦刺花開了一茬又一茬，日子過了一春又一春。我也從怕摘苦刺花、怕吃苦刺花中成長。每一次都說不摘，可每一次又在母親的教育引導下去摘了，但被戳的次數(shù)卻少了。每一次吵著不吃苦刺花，可是還是年復一年地吃了不少，還品嘗出了苦過一身爽的感覺。正所謂，經(jīng)事長智，歷事成人，苦難才是人生智慧的催熟劑，更是一個人蛻變、頓悟的契機。

憶起往事，不知不覺中淚水充盈了我的眼眶。朦朧中我仿佛看到父母的那一根根手指，正變成一樹樹苦刺花，雖然樹干并不粗壯，甚至可以說有些干癟了，但仍竭盡全力地催生出花朵來，一朵朵、一縷縷、一串串，星星點點，競相開放，花瓣小巧而純凈，呈五瓣星形，簇擁著鵝黃的花蕊，宛如繁星墜入人間，在尖銳的荊棘中綻放出溫柔的光芒。

苦刺花生在貧瘠的土地上，扎根于石縫間，無需精心照料，便能在春風里肆意生長。細長的枝條上，尖刺如鋼針般林立，透著拒人千里的冷意，卻又在枝丫間綴滿簇簇白花。

苦刺花看似柔弱，實則堅韌無比。面對烈日炙烤、狂風肆虐，它從不低頭，用滿身尖刺抵御著外界的傷害，卻把苦澀釀成清甜的香氣，毫不吝嗇地一寸寸漫過山坡。

苦刺花不僅裝點了荒涼的山坡，還默默奉獻自己——花朵可食用，根莖葉能入藥，哪怕枯萎凋零，也化作養(yǎng)分滋養(yǎng)著腳下的土地。它就像一位默默堅守、無私付出的勇者，用自己的方式詮釋著生命的頑強與奉獻。

父母匆匆而來，又匆忙回家了。而苦刺花，成為我生命里最堅韌的力量。